鲜红的春联翻过,一片灰白。
我的家乡,不是一个有雪的城。这里的冬天很冷,却不见冰雪,只有阵阵刺骨的寒风,和一片灰白。冬日的天空似乎总是灰白的,悲伤而冷静,映着同样灰白的街道。自行车的链条轧轧作响,呼出的每一口气凝成灰白的雾四散,和周围的世界渐渐融为一体。
街里人声嘈杂,车行踽踽。路边的摊贩揣着手等待主顾,一旁的烟囱冒着灰白的烟。这就是过年了,每到过年的时候,这座不大的城就会忽然热闹起来,四处的人和车,彷佛要淹没一切。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寻找一点点鲜红,藏在街上小孩穿的虎头鞋里,铺在春联摊子大张的福字里,印在每一条高高挂起的横幅里……可是今年我似乎找不到,也不愿去找——所有的鲜红在眼前只剩一片灰白。
“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”,我仍然能回忆起许多年前的这个时候,我的语文老师在办公室如是说。我笑笑接上了话:“现在旧历的年底已经不像年底喽”。老师似乎很惊讶,但很快也点点头不再说话,或许是默许了我的说法。我望向窗外,天空也只有一片灰白,正如办公桌上同样一片灰白的许多试卷。
在我尚未长大的无数片段里,回忆似乎也总是灰白的。耳光打在脸上,眼前的灰白点点泛起,又渐渐消散;梦里我跑出一片火海的屋子,外公却在屋里端着碗朝我笑,火光熠熠,我在一片灰白中惊醒;输液大厅白晃晃的灯光,吊瓶里的液体泛着尖锐的灰白,青霉素很疼,母亲拉着我的手不说话;冬日的一个下午我站上曾经母校教学楼的废墟,烟土飞扬,我在这里存在过的证明蒙上灰白的尘埃。灰白的照片,长长一列灰白的人且泣且走,外公就在那样一个小小的灰白的盒子里面与我告别。
灰白是一种颓废的力量,安静的嘈杂,井然的混乱。过往的一切都陷在重重的灰白无可挽回,像倏忽而逝的云,如风来即散的烟,溶解在岁月里纠缠不清。最狂妄的年纪,想来也笼罩着一片灰白。四四方方不起眼的一座小灰楼,明明暗暗照亮整间教室的白光灯管,纷纷扬扬写满正确与错误的试卷,填补我同样灰白的人生,他说前程万里。
除夕的前夜父亲醉酒在床,沉重的呼吸混杂酸腐的酒精气味,窗帘隐隐透出对面楼里的灯火,昏暗的房间一片灰白。厨房的灯光发青,一盆盆焯过水的肉失去了血色,只剩灰白,无意义地堆叠在一起。灰白的饺子汤,同样灰白泛着粉红或青绿的饺子,中午未净的许多菜凝着灰白的油,花生米裹上灰白的糖霜,好甜,寥寥的两三个人,这就是年夜饭了。
奶奶的头发灰白,X光片上灰白的骨头,深深嵌在骨头里灰白的人造关节,钉子野蛮而突兀地伸长。冬至过后那天晚上父亲在医院无意义的嘶吼,灰白的显示器和冰冷的数据,砂轮切割磨平灰白的骨头,奶奶说都能听见。只是心里一阵难受的紧,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父亲看见手动了一下,握着我的手的这双手在那个冬至过后的夜里动了一下,我的眼前只有一片灰白。
鞭炮嘈杂,升腾起的烟是灰白;烟花绚烂,升腾起的烟是灰白;还有孩童玩耍的小爆竹,欢愉只有片刻,留下的尽是大片灰白。沉默,不见焰火升空,也不闻鞭炮响起,灰白笼罩了一切,井然有序,寂静如斯。
过往的岁月在这一片灰白里终止,也由这一片灰白新生。人生就是走过一片又一片灰白,将喜悦推倒,将悲伤填补,将鲜艳褪去,将空白晕染。我在这灰白的灯下,用灰白的键盘敲击灰白的文字,几近褪色的片刻岁月,也许就可以在浩如烟海的灰白里永生。
2022.01.31
于故乡 于除夕夜